●黄永玉
二
秋季开学不久,有一位让高中同学(或是水产航海、师范、农林、商科同学)讨厌的姓孙的训育主任(名字我就不说了,我们初中生好像并不觉得他特别讨厌),那一帮高年级同学让尚大找我带木刻刀跟他去办一件事,我不敢不办,就跟着他到厕所后头小树丛里在他们捉到的一只面盆大的乌龟背上刻了三个大字“乌龟孙”,另一个同学染上鲜红的油漆,偷偷放进了文庙的大池塘里。
在龟甲上刻字我明白古时候是有过的,叫作甲骨文,刻得也很顺手流畅。说是要我绝对保密,我也算是做到了(70多年后的今天我才向世界解密)。
没想到后果是如此精妙,这只乌龟几乎像个准确的晴雨表,每逢阴天将要下雨或清晨黄昏,它老人家便会冉冉地浮游梭巡于池塘四周,那耀目之极的三个大字不免吸引几百名等候集合进膳堂用餐的同学及先生们的密切注视甚至欢呼。
乌龟这活物跟名人不同,面对欢呼它一贯谦虚沉默,退隐于水底,不作任何回应答谢。
校长和孙先生的反应虽然昂扬,偌大池塘深约2米,正所谓“难淘尽西江之水”,曾动员过全校工人用了一个星期宝贵时间打捞这只冤家总是毫无结果。
那池塘是座活泉,时光倏忽,孙先生和校长都已作古,听说乌龟是长寿的,70多年来,怕会长得有簸箕般大了吧!
大约是9月间,县城里某个地方唱戏,学校里新来的一位教员去看戏,挨了警察局局长带领的人一顿臭打,说是我们这位教员调戏了坐在旁边的他的夫人。这绝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呢?连我们这帮小孩子都明白,集美学校的声誉这么神圣,聘请老师从来非常严格,道德、学识都经过慎重考察,难以想象会让浮浪人物混进教师队伍里来。
事情已经发生了,学校领导马上知会政府如何处理这桩严重事件……
说时迟,那时快,当晚李尚大已经带领一帮大同学把警察局砸得稀烂,局长、股长们一个个收拾得像僵蚕模样……
三天之后,全校师生在广场开了一个旷古未有、别开生面的“欢送开除同学大会”。
这恐怕是解决政治和文化矛盾的最爽脆的范例,既照顾政府的面子又维护了陈嘉庚先生的集美学校的尊严和声誉。那个为看戏而闯祸的教员也悄然蒸发于“大会”之外。
这事发生在1938年的秋天,和尚大兄再一次见面是在1949年夏天的香港了。我不明白他怎么晓得我在香港的地址。哎!我们都已经长大了。
那一次晤面,他详细地叙述别后11年的情况。
被开除以后,在闽南东混西闯了一阵,流落到福建战时省会永安。永安这地我去过,在山洼洼里,传说伸个懒腰都会碰到山巅。其实,地方不小。
熟人没碰到,便去找省国立音专的校长蔡继琨先生。
蔡继琨先生是集美的老校友,是位大人物,早年留学日本,作品《浔江渔火》交响乐抗战前在日本得过很辉煌的、我说不上来的大奖。抗战后每创作一首歌曲马上全省传唱,比如《保卫大福建》我至今还能一字一调不漏热血沸腾地唱出来:
“福建是我们的家乡,一千三百万的斗士,守着这十二万方公里的地方。敌人来吧!杀吧!铁血保卫我闽疆。看那蜿蜒的江水,崎岖的山脉,可别想在这里有半点的猖狂……”
他还是我远房叔叔黄洪焘的亲舅,身材魁梧,潇洒漂亮。他弟弟蔡继标(彪?)是学航空的,个子黑兼胖。听说年轻时谈恋爱追求女朋友的时候,驾一架双翼机在女朋友房顶上反复打圈表演技巧,兴奋过度,几个筋斗掉进厦门鼓浪屿之间的海里,幸好人机无恙……
别扯远,咱们还是回说李尚大和蔡继琨吧!尚大见到蔡继琨,想上国立音专找个事干。“你会干什么?”蔡问。“什么事也没干过。”李答。蔡上下打量他一番说:“那,给我提皮包吧!”其实就是今天所谓的“生活秘书”或警卫员的意思。
永安是战时省会,难免政府机关和其附属单位就多。日本飞机常来轰炸,机关单位人员下班之后都分散回乡下住宿。大点的乡下还有公共汽车,蔡继琨虽然是校长,下班也得搭公共汽车回家。李尚大的首要任务是在公共汽车上给校长占个好座位,也就是挨着司机旁边的那个单独的座位,这已经成为惯例。不料有一天,这位置让别人抢先坐了。
看这人来头和年龄都不小,黑呢子中山装,金丝边眼镜,五十来岁。
“起来!”尚大说。
“你叫谁!”那人问。
“你!”
“为什么要起来?”
“这是我们校长的位子。”
“什么校长不校长?哈!要耍派头坐小包车嘛!怎么挤公共汽车?”
“你起不起来?”尚大还想发点威风。
那人从口袋里取出包香烟,倒出一根点着了,跷起二郎腿晃着晃着,慢慢抽起来。
蔡继琨这时上车了,“咦,位子呢?”
尚大说:“这人占了!”
“那,你?你是干什么的?”蔡继琨问。
“他告诉我,这是公共汽车,谁先到先坐。”尚大把皮包塞给蔡继琨说:“你自己找地方坐吧,我不干了!”
尚大跳下车,到重庆去了。
重庆这个战时首都是随便可以来的吗?他提着那口小破藤箱,坐在朝天门码头石阶上看天想事。
口袋里有个小本本,写着漂流各地的同学名字;里头有个初中四十六组的陈其准,他在重庆。早就听说陈其准在重庆的“军之友社”混得挺不错。“军之友社”是搞什么的?他怎么个混法?
他终于找到了陈其准,陈其准晚上在“军之友社”跳南洋土风舞,简直红了半边天。
陈其准是马来西亚的侨生,他爹是福建南安人,妈是地地道道的黝黑皮肤的马来土人。一生下来样子偏妈不偏爹,除眼白之外,全身黑中透蓝;他若是闭了眼睛,晚上谁也摸不着他。矮胖,凸脑门,厚嘴唇,一口好的英语和马来语。
他在学校游艺晚会上经常表演草裙舞,全身赤裸只穿一条黑色紧身三角裤,上千彩色细纸条围在腰上算是草裙,吉他和手风琴伴奏,合着拍子。你看他全身抖动,手脚浮游,真可谓有绝世的天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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